大抵就同溃烂伤口周边的那一圈腐肉,虽日积月累的与之共生,相濡以沫,却不是因为不害怕牵连反噬,仍有怜惜,而只是时候未到。
一旦该遭剔除,便再无留恋可言。
山越就是这块腐肉。他抽尽了自己身为一块“腐肉”,身上最后的一滴血、一点价值,在一个灰蒙蒙的艳阳天里,被从主体上抛弃了。
醒来那刻,甚至还在担心轶司臻如何。
但入眼的并不是什么美好梦境的开端,而是他作为山神,无情恶劫的最后一道关卡,也是他最不愿相信的结局。
“…张、无潺!”
毁掉了神树,将百年来积攒的福泽一夕之间全部泯灭,打乱了天地间山神一职的平衡,又反噬自身,神魂颠倒,却始终未料到自己所有的付出,换来的却是一张他骨子里惧怕的脸。
他的一厢情愿…
“轶司臻呢…?!你怎么在这里。你…”
“哈哈…”昏暗之中,传来张无潺的两声调笑。他端坐在一侧软榻上,正闭目打坐,对于山越的突然醒来和质问,以及那神情中泄露出的几分恐惧之意,似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,并无在意。
笑意过后,也并未有动作。
“你…”山越无从说起,打量房间内的陈设,确实还是他在轶府中住的那间,但张无潺为何会在这里,轶府的侍卫怎么让他进来的?
自己又昏迷了多久?
山越绞尽脑汁地回想,眉头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平展开过。不仅如此,他还意识到自己的手脚虽然能自如动弹,但是却一点力气都没有,像被抽干了筋髓一般,麻木得像个木头疙瘩。
脑海中也是一层又一层的褶皱,疼得他已然冷汗不断,刚醒来,又有些昏昏欲睡。
怪不得张无潺能悠闲地在旁边打坐。
“额…”钝痛陡然放大,山越一拳头捶在头上,他现在脑子里不能想事,一混乱起来连呼吸好像都在打转,但事实是他若不想起来,那就完全遭了张无潺这歹毒小人的道。
他可以百分百确定,自己现在所看到的绝不是幻觉,而就是张无潺本人。那轶司臻呢,苏瑚呢,苏瑚不是说轶司臻最大的敌人就是张无潺吗,他们去哪里了。
自己如今在这里,绝对不能拖累轶司臻。
……先出去。
山越下定了决心,又见张无潺对他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,索性便想着,凭借这具没有感觉的身体,先逃出这里在说。
他撩开被褥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到床沿,张无潺还是没有睁开眼,他屏息一瞬,突然提了一口气,仗着这口气带来的力气,一下子从床榻上翻了下来,“!!”
踉踉跄跄地跌下来,脚腕跟着崴了一下。
他哪有时间理会,硬咬着双唇没发出一点痛音,也顾不得身体触地那一刹那,陡然变得像灌了铅似的沉重锈蚀,只手脚冰凉地向门口仓皇跑去。
下一秒,做了包扎的心口突然刺痛起来,犹如千万根针在朝他空荡、干涸的地方捅扎。
眼看着就几步路的距离,他却像走在刀山火海上一样,不用说也知道,他的动静一定已经惹到张无潺了。
那就更不能犹豫了。山越倾身,飞扑般一把抓住门阀,倾尽全力拉动,“!”
“咔啦,咔啦。”
他一愣,不可置信地拽了又拽。两扇房门只发出被拉动的声响,却没有一点打开的意思——纹丝不动。
“山越。”
空旷的房间将张无潺的声音放大数倍,山越吓了一跳,便转头去看他。张无潺已然睁开了双眼,却依旧是打坐的姿态,只是手里已经攥住了雪白浮尘。
苍老的面容和妖冶如毒的眼神,对上的那刻像毒蝎尾刺,令山越全身、不可控地蔓延起密密麻麻的痛。
“你想去哪儿啊?”
他一抖,大声吼道:“你不要过来!!”
张无潺笑意盈盈地看着他。
山越向门板上退缩着,悄然扫了一眼还紧攥在手里的门阀,又自以为隐秘地拽了一下,仍旧打不开后,他抬起头看着张无潺,道:“你到底想做什么,你回来干什么!”
“山越啊,你动这么大的气做什么?”张无潺不以为意地捋了捋胡子,叹道,“老夫回来,当然是为了看看你了,看看你与轶公子,可还幸福美满?”
“一派胡言!”
“你到底…轶司臻呢!这里是轶府,你怎么进来的!你在我房里想做什么,不要再假惺惺了!你这个阴险小人!要不是你真秋他怎么会…”
山越猛地不在说下去。
张无潺像是懂了他为何噤声,不禁呵笑两声便从软榻上站了起来。山越见状,连忙又朝一边躲了过去。
手一直抓在门上,不动声色地拽动着。
“按老夫的想法来说,这找轶公子寻仇,理应是与山越你无关的。从那日在郊外第一次见你,虽是老夫刻意为之,但山越你…就是让老夫觉得相见恨晚,怜惜不已啊。”
“你今日竟说老夫是阴险之人,着实伤透我心。不过无妨,老夫于世间遁走,理应大度几分,自然不会与你计较,只是今日老夫又救你一命,你该如何答谢?”
说罢,张无潺便挥了挥拂尘,一脸期待地看了过来。山越被这样的做派狠狠搅乱,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取心头血替轶司臻解毒,对于张无潺所说的话,他根本无法思考,也无法理解。
什么与他无关,什么又救他一命。
“你在说什么,我听不懂,你才是与我无关!我要去找轶司臻,我要去见他,你拦在这里是何居心!你…”
话音未落,便见张无潺的表情陡然变化,拂尘一挥,“!”,尘毛未定,山越瞳眸突然旋转放大起来,他一句话说不出去,整个麻木的身体仿佛一瞬间苏醒过来。
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脑海里炸开。
原本只是没有力气的身体,忽然海浪一般鱼贯而入了许多痛楚,神经一断,神识便恍惚了,他痛“额”一声,“扑通”跪倒在地!
捅过刀子的地方,锥心刺骨。
从醒来到刚才,一切的无事发生在这顷刻间瓦解殆尽,好像那只是一层伪装,现在时候已到,他就该回到现实里,承受这拔骨抽筋的痛。
“嗬啊!”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砸落在地。
这痛与以往不同,往常他还能调转力气与之抵抗,可现在,他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使得出来,筋骨也好,血脉也罢,都在身体里没有了踪影一般。
像坨砧板上只懂回光返照的鱼肉。
迅速痛过几轮,呼吸便时断时续,瞳孔里连地面和手指的颜色都看不清,只剩下模糊的、纷杂堆叠而成光圈,转来转去,转来转去。
掠夺着他的感官和思绪。
心智已经在趋于消亡。
“额呼嗬呼呼……额…”
“山越,你看,若没有老夫,你还能睁得开眼睛吗?”
犹如隔着几重山几重雾的声音在上方响起,他连准确分辨出声音的来处都做不到,耳朵里湿乎乎一片,失明加失聪一般。
雪白的拂尘轻轻垂下,尘梢若即若离地抚在山越额前,张无潺垂着眸看山越,一双精明的狐狸眼中满是兴奋之色,“你啊…堂堂山神这是做什么呢,竟在我身前跪下了?”
“心头血流尽的滋味不好受吧?”
“你可知,你现在身上的神力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充沛,想从我手掌心里逃出去,你连把门打开的力气都没有,山越。”
“轶老爷不识货,放着你这自投罗网的山神不要,非去和什么轶司臻较劲,他轶司臻小小一个凡人,蝼蚁一般,能翻起什么风浪。”
“山越”拂尘垂下,盖住了山越被冷汗浸湿的额头和双目,“山越啊,你才是至宝。你是老夫的宝贝。”
“没事没事…”
山越的气息极具不稳,胸腔内甚至传来了“呼哧呼哧”的响动。他听不清张无潺说话,只大致察觉到他一定是站在自己身边。
火烧火燎的难受从身体里钻进来,跑出去。
指甲紧紧扣紧地缝里。
身前的空气仿佛全数扭曲了,他忍着无数种,想要从喉咙里破口而出的声音,一张本就惨白的脸,诡异地挣扎,憋得通红。
有些响动,好像有人蹲在了他面前。
那拂尘的柔软度,在他虚弱无骨的身体上四周揉蹭、游走,“山越,轶司臻那个毛头小子不要你,你放心,老夫要你。”
“老夫替你恢复神力,就像刚才那样,你便可以行动自如了。”
原来,他之所以能在那几乎陨灭的痛苦中醒过来,是因为张无潺。
“虽然你现在连废人都不如,但只要魂在,老夫就会好好养育你,直到你可以为老夫所用。”
一股恶心感夹杂在痛楚中直冲脑门。
有只手把自己的脸捏住,抬了起来。
那一瞬间,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,或许是什么都来不及顾忌,反而没有太多的瞻前顾后来耽误,山越一把推开他,六神无主地朝门上爬去。
手指触到木头,心里一个劲儿的发慌。
他感受不到任何东西,还要忍受神魂在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苦。张无潺一定是不知道他的魂魄已经紊乱了,才那样说的。
他要离开这里,他要去找轶司臻。
兴许是渴求太过热烈,“轶司臻”三个字居然冲破了拥挤的喉腔,颤颤巍巍、支离破碎地发了出来。
随即,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“轶…司臻、轶、司臻、轶司臻…轶司臻”
山越头昏眼瞎地不停拍门,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,压抑着抽噎,却还是时不时,声音发抖,令人心惊。
张无潺并未有不悦,他挽着拂尘起身,摇摇头看着山越,轻叹一声似在感叹他的不知悔改,惋惜道:“山越,你这是作甚?”
“难不成,还真要为了个抛弃你的凡人哭断肠不成。你是不知啊,异境的细作已潜入了松露城,边境亦是岌岌可危,现在的松露城,可是轶老爷说了算。”
“你的那个轶司臻,早在我们回来那天,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轶府,我们的人翻遍了整座府邸,你知道找到了什么吗?”
“是你。”
山越一震,重重一掌落房门上,“啪!”
他不可置信地愣在那里,依旧旋转着圆圈的双眸看起来空洞极了。面朝着门板,他一脸呆色,都不知道在看哪里,手撑在门上,已经打得红了。
张无潺的声音如鬼魅一般,句句刺骨,句句萦绕在耳边,无法消散:“整座轶府,就剩你一个人了。”
“轶司臻他啊,早出城去了。”
“他们所有人都怕我们怕得要死,全都逃命去了,他轶司臻口口声声与你非同一般,但他没带你走。山越,你可是被剩下来的。”
“不是我老头子,要关着你的。”
张无潺走到山越身后,“再说,若不是老夫出面让轶老爷饶你一命,你啊,早就死在异邦那些野蛮之人的手下,成了个刀下神鬼了。”
好像有人在硬生生剖开他的皮肉。
山越从来没有抖得这么厉害过。
比天崩地裂还要无法相信的事实。
“不过…老夫总觉得你与一个人长得极为相似,想来是轶公子有所斟酌,选了那人,却并未选你吧。毕竟,一个神,要如何带得走呢?”
“凡人不是更好吗?”
“噗——!!”本以为自己再吐不出什么东西了,却还是,那血腥味像洪水泛滥出来,溅在了身前,湿红了门板。
怎么可能、怎么可能…某个声音不停地问自己,轶司臻怎么会不带自己走,轶司臻怎么会抛下自己呢…
他想起苏瑚在自己解毒时说过的话。
想起轶司臻对自己的残忍。
“吱嘎”一声,手上的支撑猛地消失不见,山越闪了一下,身体前扑,便狠狠摔到在门框上,“!!”
四肢浸了酸一般的,疼。
但都是小巫见大巫了。昏暗潮湿的眸前,一点点洒落亮白的光线,隐约有带着血腥味的风轻轻拂面。
房门外的院子,模模糊糊可以看到站了好多人,地上,也有许多躺着的人。这时,其中一个站着的人开口道:“哈哈哈哈张道长,你可算出来了。”
“我已经知晓那畜生身在何处了。”
“这次,定不会再叫他逃掉!”
张无潺面色沉稳,躬身报喜:“那老夫先提前恭祝宰相大人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~”
轶烨放声大笑。注意到趴在地上麻木不仁的山越后,他停下笑声,打量了山越几下,问道:“张道长,这便是你说的,与那小畜生关系非同一般的人?”
“是。”张无潺点头承认,又补充道,“不过不是人,是神。”
院子中一众奇装异服的人悄声唏嘘。
“哼!”轶烨极其不屑地哼了一声,大声道:“管他是什么神仙,还是妖魔,只要是与那小畜生有关的!通通不得好死!!就像这个嘴硬的臭大夫!不过张道长,你说留着他还有用,可是有什么用?”
“难道,是要进献给我们大王?”一个留着长头发,满脸胡须,虎背熊腰,身着外族服侍的男人突然接腔道。
其他人都发出意有所指的笑声。
轶烨愣了愣,遂走上前几步仔细打量了山越的脸,思考着道,“倒也不是不可,听闻你邦大王素来喜好男色,想必…”
“宰相大人,”张无潺直接将他打断,“留着山越,我们才能抓到轶公子。”
轶烨与那调笑的外邦男子神情同时一变。
空气似沉寂了几分,耳边没有了嗡嗡的声响,山越想从地上爬起来,却好想粘在上面一样,大抵是心如死灰,所以什么痛啊苦啊的,都无所谓了。
他怎么就…一睁开眼就是这样的现实呢。
轶司臻……轶司臻啊……
“那依张道长之意,留着此人,便也能找到那份不翼而飞的财宝了?”外族男人先打破沉默,开口问道。
张无潺点了点头,“正是。”
“何府地下的墓室有钥匙,想来就是在何府那个余孽的身上,既然财宝已经不见,便定是轶司臻拿到了钥匙,将财宝带走了。”
“如今,他二人定在一起。我们留着此人,必要时,可以利用。”
异邦男子点头同意,对轶烨道:“轶大人,此番是你先向我们大王觐见,我们大王体恤你朝百姓水深火热,才愿冒险出兵,并派我等先入松露城,替你扫清障碍。”
“你可不能辜负我们大王啊。”
“……”男子审视的目光令轶烨一阵暗火。
不过他并未表露出不快,反而隐藏地极好,坦然且卑恭地行礼应答道,“那是自然,还请赫佘将军放心。”
男子满意地点点头,贪婪的目光又落在山越身上。
轶烨看在眼里,心里怒哼一声,大骂其不知廉耻,气冲冲地便对张无潺道:“张道长,那就先将此人关起来,交由你看管,待你说有他可用之处,便再把他放出来!!”
“一定要看好,免得被不要脸的歹人揩去!”
张无潺捋了捋胡子:“是。”
被三两个人从地上拽起来,山越已然痛得快要昏死过去。
他无从反抗。
只是想,被抛弃就被抛弃吧,反正从始至终轶司臻都不是他的,好在,他的毒解开了,以后,再也不要中毒了,轶司臻。
“……”
他也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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