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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 幽都夜行(二十一)


兰因微微倾斜手里的一把线香, 凑在蜡烛上轻轻转动了半圈,线香很快泛黑烧了起来,袅袅烟雾上浮缭绕, 兰因捏着香对着堂前十方地府鬼神挂画拜了三拜,没有将香插在案上香炉里, 而是出门插在了门边泥地里。

经过庭院里的小桌时, 他还顺手提上了那盏八角宫灯。

门外的喧闹已经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,壁虎长蛇似的怪物们披着假模假式的长衫西服在地上墙上爬来爬去,兰因对面前这幅群魔乱舞的狂野画面视若无睹,插完线香直起身体,就用手里的宫灯换下了屋檐下写着“兰”字的白纸皮灯笼。

“啪”一声,他随意搓了个响指, 幽幽的淡蓝色光焰就在灯笼里烧了起来, 平稳静默地漾开一圈琉璃似的光。

随着灯光散开,那些聚集在附近的怪物们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, 它们摇头晃脑一番, 继续沿着先前的路或爬或走,但却纷纷避让开了兰因的宅邸,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圈子推开了一样。

兰因站在屋檐下, 静默地望着巷子的尽头,他脸上无悲无喜,冷艳锋利的五官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有着超脱世俗红尘的冷漠, 比高山之上的冷松寒雪还要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
世上仅存一盏的问阴灯就在这里,作为被全城追杀的外乡人,他会回来吗?

一定会回来的, 只能这里能保下他, 天下之大, 只有这个“兰”字能护住他。

……他一定会回来的。

兰因的瞳孔微微缩小,光线透过他的眼瞳,找出了一片冰冷艳丽的怪异华彩。

很快,他就露出了一个细微的笑容,巷子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,银灰色长发松松一束落在胸口,一身做工精致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有些宽松,衣摆被风吹起一角,他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手杖,身后一群怪物因为他突兀的出现而纷纷兴奋地扑了上去,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摸到就被手杖戳进了地面。

乔昼将一只试图舔他脑门的长舌头怪物踢开,望着前方雾气朦胧的小巷,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日子,柳子巷却贴地泛着一层奶白色的薄雾,怪物们在雾气里上蹿下跳。

顺着往前看,雾气的源头正是巷子尽头的兰家,那座去了好几次的小宅子被雾气团团包裹,好像被罩子罩住了一样,明明知道建筑物就在那里,却无法找到路径走过去。

又一只怪物扑上来想和乔昼热情拥抱,被乔昼凌空抽射进隔壁巷子,听那一连串的落地声,大概还带翻了一面不是非常牢固的砖墙。

就在他对着那片雾气源头暗自疑惑的时候,一缕比雾气颜色更淡的线从雾气中浮现,轻柔地缠上了乔昼的手腕,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一样,线的另一端直直伸进那片雾气中,无声地催促着。

好家伙,弥诺陶的迷宫?这难道是公主的毛线团么?

乔昼挑起一边眉毛,将手腕抬到面前看了两眼,那线没有形体也没有重量,忽散忽凝,仿佛一缕烟雾,锲而不舍地绕着乔昼的手腕,还在末尾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同心结。

乔昼表情皱了一下。

他顺着线的牵引走入雾气,周围的怪物追着他走了两步,忽然就和迷路了一样,四处散开,明明他就在面前也看不见,活像个睁眼瞎。

细线牵着乔昼往前走,穿过了朦胧的雾气,再看清眼前景色时,面前就是兰因那座小小的宅子了。

屋檐下悬着那盏烛火奇特的八角宫灯,灯下站着长衫乌发的年轻男人,眉眼静谧,单手负在身后,像是天上无情无欲的仙尊守着自己的清规戒律等着犯戒者的到来。

他脚边插着一束普普通通的红色线香,上面的烟气违反物理常识地凝聚成细细的一束,平行飘向乔昼,正是他手腕上那根细线的来源。

兰因的视线一直望着这边,好像根本不受雾气影响已经看了很久,见乔昼与自己对视,他骤然笑起来:“我就说你会回来的,要喝茶吗?”

他只字不提外头那些怪物和这古怪的雾气,坦然自若的模样像是一切如常。

“不喝茶了,”矢车菊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兰因,“我是来借东西的。”

兰因停下回身的动作,顿了顿,慢慢转回来,长长地“啊”了一声,表情有些委屈:“喝杯茶也不行吗?好吧,你要借什么?”

银灰色长发的青年医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方,语调柔缓:“借你一盏灯。”

兰家祖传问阴灯,照黄泉路,避行幽鬼。

这是文森特与兰因共走黄泉路时兰因对这盏灯的解释,而现在看来,这个“幽鬼避行”的氛围,也包括外头这些怪物。

疯医生的技能可以操纵空间躲避怪物,但是到底没有让它们主动避开来得方便,他来找兰因就是想搞清楚这个世界里阴曹地府的属性和功能,魔都阳界现状已经一塌糊涂,要摸索剧情只能从阴间入手,但没想到碰到了个更有用的道具,作为一名合格的玩家,碰到神器道具不想办法拿到手,那还叫玩家吗?

兰因对他狮子大开口就要拿走自己灯的行为不置可否,反而提醒了一句:“拿了我的灯,就算是兰家的人了哦?”

他刻意将尾音轻飘飘地提起来,像是一个轻浮的玩笑话。

乔昼也对他笑起来,一边笑一边走过去:“那你可要对我好一点,不然洛林公爵不会放过你的——”

一声清脆的“叮”,磨得锋利轻薄的竹签从兰因袖口探出,死死抵住了乔昼手里那截雪白锋锐的手术刀。

“哎呀……可惜。”乔昼轻声道,眉眼里闪过一丝遗憾。

兰因也在微笑,适当地做出了伤心的神态:“不是说好了做兰家的人?”

乔昼朝他歉意地颔首:“未亡人也算吧?”

话音未落,如霜泼雪溅的刀光乍起,细密清脆的利器碰撞声连成一线,兰因手里那根竹签很快被削成粉末,他不以为意地扬起眉梢,将身边的小桌踢向乔昼,返身往堂屋躲。

乔昼面对飞来的小桌不闪不避,手腕一抖,手杖中的细剑豁然出鞘,一泓冷光撕扯开尖利蜂鸣,自上而下当中将小桌斜劈两半,遮挡视线的木料一消失,身形飘忽的兰因就无声无息地握住了他的手腕。

乔昼眼神一厉,细剑反手横刺,锋锐剑身毫无阻滞地穿透了兰因的胸口,对方却神情自若,还弯起唇角朝他笑了一下。

……无实体,鬼?灵魂?

乔昼当机立断拔剑后退数米,身形一闪就出现在了兰因背后。

这下是谁也奈何不得谁了,乔昼能操控空间,闪避一流,兰因逮不到他;但兰因这个鬼似的状态,乔昼就是能捅他无数下也无法造成实际伤害。

没有法术伤害的刺客和没有位移技能的怨灵,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。

第一下失手乔昼就预料到了接下来情况不会太好,没想到真的僵持住了,现在除非他能想办法对兰因造成实伤,否则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……

想到这里,他将长剑垂下指着地面,轻巧地跃上墙角一个大瓦缸,护住背后,大大方方地从袖子里摸出那几张折起的纸,夹在指尖晃了晃:兰,说好了坦诚的,你怎么又骗我?”

兰因的视线落在那几张纸上,神色里微微疑惑,虽然不明所以,还是笑着问:“我骗你什么了?”

乔昼将几张纸抖得窸窸窣窣响,口吻温柔:“你没告诉我,你已经是死人了呀?”

兰因的笑容凝固了。

被兰因的到来打断的最后一张纸上,也只有单薄的一句话,乔昼下了钟楼后才想起来看,这一看就愣了一下。

——“苍天不怜,莫我肯顾,我子兰因,往生九幽。”

在兰因父亲的笔下,他的儿子已经亡故了。

那现在站在那里的那个兰因到底是谁?

乔昼松开手指,让那三张纸悠悠地坠地,很快被地上的草露打湿,兰因垂下眼皮瞥了一眼上面的字迹,若无其事地抬头:“这件事很重要吗?”

乔昼反问:“你觉得呢?”

其实兰因是死是活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区别,他只想搞到那盏问阴灯——咦,或许他可以抢了灯就跑?

乔昼的思路又开始冲向一条不可言说的道路,兰因却料中了他的所思所想般,先一步开口道:“兰家的这盏问阴灯是文帝于贞观十年赐给兰家先祖的,那年文德皇后逝世,兰氏带文帝走了趟阴司与文德皇后话别,之后兰家便受李唐皇室供奉,镇守皇陵宗庙,这盏问阴灯也随之代代相传。”

“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,最多就是件稀罕古物,能驱引幽鬼、行走黄泉,也不过是这点灯芯的功效。”

“祖父五十三岁逝世,将灯给父亲,这盏灯在父亲手里只点了两年就再也不亮了;父亲三十三岁逝世,将灯给我,它可以再亮至少十年。洛林,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?”

乔昼不说话,只是盯着他看。

兰因被他看着,十分高兴的样子,很大方地和盘托出:“问阴灯烧的是兰家人的寿命,每一代拿着问阴灯的兰家人多是自尽而亡,阴司城隍生死簿上多余的寿命都收拢在灯芯里供下一代使用。”

“兰家人天生受阴鬼窥伺,代代子嗣单薄,没有问阴灯傍身很容易被恶鬼吞噬,贪恋红尘的留给后人的蜡烛就短小,爱惜子嗣的留给孩子的蜡烛就能庇佑他多年……”

兰因竖起一根手指:“父亲给我留了几十年的火,这火只能被血脉相通的我使用,没有我,你就算拿了灯也点不亮。”

乔昼暗自腹诽,这可不一定,大不了把你扒个干净披上你的皮,这灯难道还不会为“兰因”亮起来吗?

“但是我不一样,我七岁死在那场大旱中,父亲从阴司偷回我的魂魄强行与尸体勾连,用黄泉之下的黑蛟为我收殓装裹,此后每年黑蛟蜕皮,已死的肉身也随之变化成长,让我与旁人无异,而我的生死簿上足足剩余六十多年寿命——”

兰因刻意放慢了声音,一字一顿道:“洛林,我可以把它们都给你,你要不要?”

说真的,乔昼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没听明白兰因到底在讲什么。

经受了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,兰因这些话有点过于挑战乔昼的世界观,不过很快乔昼就反应过来这只是个游戏,游戏背景嘛……怎么设置都是合理的。

所以兰因是条蛇,这也没什么不好接受的。

乔昼这么一想,就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,再看向兰因时,已恢复了平心静气:“那你想要什么?”

兰因缓缓翘起嘴唇,清俊矜贵的脸上裂开一个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缠绵笑容:“我要你拿着我的灯,从生到死,都跟我在一起。”

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诡异,瞳孔变幻成爬行类的竖瞳,琉璃似的玻璃体中是冷翠金黄等极致艳丽的色泽,这些颜色互相交错又不相融,比世上最昂贵的彩宝还要美丽动人,却泛着独属蛇类的狡诈诡秘。

极致的美丽,极致的危险,他明明长着一副脱俗仙尊的样貌,却活脱脱像是巨蟒毒蛇成了人,正将猎物一圈圈盘绕在尾巴里,贪婪专注地死死盯着自己的所有物。

乔昼对逼近的危机恍若未觉,伸手抹去细剑上一点灰尘,轻快地点头:“好。”

他答应得这么快,连兰因都愣了一下,冷森艳丽的竖瞳里闪过一丝狐疑,乔昼还好脾气地再次重复了一遍:“我说我答应了,好的。还有什么要求吗?”

兰因这回沉默了片刻,没想到哪里有问题,见他不回答,乔昼抖了抖细剑:“我从来不轻易毁约,也不在没必要的事情上骗人。既然没有别的要求了,那我们可以开始履行约定了。”

与话音同时到达兰因耳边的,是突兀消失又出现在他背后的乔昼,疯医生雪白的牙齿咬着暗红的嘴唇,笑容疯狂快活,细剑翻飞如骤雨,就算知道自己不会受伤,兰因也下意识往后躲避了一段距离。

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忽然暴起试图杀人,他刚才已经说明白了如果自己死掉那盏问阴灯将毫无用处,洛林为什么要——

这个疑问在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就在他的面前,银灰发色身形消瘦的疯医生,正缓缓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。

这个人的模样兰因熟悉得很,他每天都会在镜子里看见。

风姿高彻,出尘高绝——

只要杀了你,我们就是从生到死都在一起。

乔昼透过兰因的瞳孔看见了自己此刻的面容,朝他含蓄腼腆地笑了一下:“你看,我怎么会骗你呢?”

身为疯医生时穿透了兰因胸口也无法造成伤害的细剑,此刻在同为“兰因”的人手里也拥有了非实体的属性,细长剑身横贯兰因胸腔,扎穿了里面跳动的器官。

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男人几乎以相互拥抱的距离站在一起,血顺着细剑滴滴答答地滑下来,乔昼慢慢翻转手里的剑柄,彻底搅碎了兰因的心脏,遭受重创的兰因闷哼一声,下意识伸手攥住了锋利的剑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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